小眼

 

    3月落日,乃一遍遍上粉调油,温煦得平庸。旋即平庸化为平淡,眉心一凉,日头不见。

 

    夜须迟钝地等它来,不然模糊地想到:有无地方要去?——就会苦恼。

 

    恼的是白茶花之静谧也由花底嗡过的低劣小蝇泄露无遗;而银桂不遵花令探头探脑;……恼自己年事渐长,除却原地高抬腿和原地开花,尚无莫名的欢喜或莫名的悲痛。

 

    夜来,又不全黑,一群灰鼠似地挨挤着,泛出青光,挨至夜再深一些,夜光非但不暗,倒蛛网一般织出游移闪烁的白光。恼了!无律可依实在叫人尴尬,夜不尽像夜,让我如何睡着?转而移情看花。对花的时候,微笑开始失去重量。看到一群残旧的花瓣片片复位,又俨然一朵新妍。

 

蜡梅   蜡梅是杭州冬天的好花之一。我一个姓胡的同学,追求一女子,深夜至校园偷折带冰的蜡梅,“折梅寄江北”,连情书一并寄去。又觉如是浪漫举动不为人知太不过瘾,翌日即擎情书底稿来读给同学们听。大家胡乱赞他一通“性情中人”,他也高兴得脸庞子胡乱红了一阵,微微矜持地夹出一支烟来。然而蜡梅去江北多时,花信不见端倪,胡同学多了几声长吁短叹,多了一根熏黄的指头,且从校内蜡梅丛边过,竟视若无睹。校方的蜡梅,在检验完胡同学的胸襟之后,开得更比从前繁丽。

 

    冬去春至,寂寞开无主的花儿被自然与非自然的手攀折殆尽,残余的几枝也颜色惨淡,“输雪三分白”且不必说了,都未必赢得了一段香。

 

    毕业年余,与昔日老师信件来往中提到有杂书里载栀子花可拖面粉油炸了吃。不多时,老师复信,说已与小女儿于某风寂人稀时各偷折一枝蜡梅回家……。究竟下锅后滋味如何,我不知道,然而很为自己出了煞风景的主意感到羞惭。不知蜡梅心底,是宁作表错情的“落花有意”呢,还是作伴酒的佳肴,或是诗人的揩泪帕呢?而每年冬天,想起冰屑落上梅瓣,擦肩“喀”的一声轻响,总是无限神往呀。

 

海上花   不知怎么,长在上海的花,也得些小说的意味。有点儿风情,不足以叫人生死相许,却也欲罢不能。花开花落,从物理行为上感知,只是断续侵割几方寸的空气。我们身边的大气因花而有的细微震动是经常的,生理性的,像一个初中男生碰了女生的手,掠过一阵痉挛。海上之花也因空间被建筑与人侵占过多,开得局促,又经目光来回摩挲,已引不起太大的生理上的反响。

 

    客居上海时,我仍施行“爱花一贯制“,春如棣棠、桃花、迎春、蒲公英;夏如夹竹桃、茉莉……花形虽小,也能养目。我不反对好友们折了花送我——在塑料黑水瓶盖里盛一簇金黄棣棠,顿感苦读生涯十分葱茏。行为虽不脱“袖手纳金”之嫌(我总高喊决不摘花),也轻易被自己原谅了。

 

    一日去文庙的花鸟市场,蹭到花摊前,看着看着,不说话。边上有双眼睛打量我:“买盆回去种种嘛!嫌贵你就买海棠,海棠花期长,好种!一球才两块钱。”

 

   “我种恐怕不行,我房间朝北,晒不到太阳的。”

   “秋海棠就喜欢潮湿,朝北没关系……”

 

    犹豫半晌,终于悻悻走了——我突然想到前个星期我窗口那盆因缺水而枯死的文竹。花是要爱的,但何苦给自己添责任?

 

    没有花种,就能清闲地赏公众的花,旁人的花。赏得最投入的一阵子,是专门在阴暗的梅雨天,而且专伺黄昏天光欲尽,和一友坐在她脏乱差的小屋里,不开灯,看她窗口一株矮壮的白夹竹桃丛。她住二楼,下视还可见一老屋的尖顶。矮壮的夹竹桃花先是雪白,上了层暮气后是天青色,厚重地堆在狭长的叶上,间或落一两片贴上黯淡的瓦。雨声软软,底下那原本灰败的屋顶居然凭着那一两片明朗的熨贴而光彩四溢。

 

    整个梅雨季节,我们俩人都是这样看花谈天气,等着黑夜完全降临。不安和愤怒,也一直被白夹竹那温和的浮云溶解。我们知己到她送我一本原版叶芝诗集的一天,我们认为我们可以轮番在屋内读他的诗,读“我在这荒芜的湖畔漫游……”,以及“你将不再和你的爱人相拥入眠……”。读了几首后,她说:“我居然28了。”这不是诗集中的话,我只好沉默转头看窗外:那一株白夹竹桃,那么繁荣热闹地挤拥在一处。但那清纯一色的白,倒像浓浓地抹了一脸什么。什么什么,说了又是老掉牙的,不如不说。

 

    此刻,我落脚于自家阳台,左顾右盼,看的尽是去年花,旧花!我相信有一些当令的花正开着,只是碍于越来越重的夜色,不易辨清,须待明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