岩石地貌

森子

 

风吹北窗,寒冷会给我的叙述语言带来硬度,好在我的眼睛没有结冰,眉毛上也无霜,我仍可以以温暖、平静的心情看风景,在城市坚硬如冰的风景中旅行,目光是我伸出的舌头、手、思想,它也是行走的双脚反复进入这片缺乏绿茵、树丛和生气的领域。再高一点,目光在北方的天空悬置。

风景的硬度来源于城市的品性,楼群、人群、噪声、火车的节奏,矿井、商场、红绿灯、矸石山、山洼里的电厂排灰池,这是一种新的岩石地貌,如意大利诗人安·波尔塔所说:挤在一起的人群睡在岩石间。今夜,多少家庭在岩石里睡觉、争吵、议论,多少情侣在岩缝里相识相爱或分道扬镳。像戴甲壳的生物、动物一样,岩石之夜寄存着梦,梦是被允许的温柔,是对生活在硬壳中的人的安慰,也是对日趋寒冷的人际关系的克服,从人群、楼群生硬的面具和统一性中分离出作为肉体的、脆弱的人性的致幻剂,抚慰疲惫的、略带忧伤的心灵。在风中,你听到岩石在移动,你知道这是错觉,风的巴乌独奏使你的感受力变形,但不愿多停留的还是早晨,晨曦出露,岩石中母亲和女儿梳妆,片刻的生机使岩石的表面泛起青光。这一刻,你想到生存在如此坚硬的岩石中的居民是有救的,每一个早晨如青鸟飞来允诺他们一个希望。但斜阳夕照却又是无可挽留的,你无法拽住巨大的日影。元朝的马致远抒发的是枯藤,老树,昏鸦。小桥,流水,人家。你看到一切可以入诗的景色都变了,除了夕阳最后一笔黄金,令你心痛外,没有一棵树来安慰你,也没有一条溪供你流泪。这是没有表情的一刻,城市坚硬的品性,诗也不能溶化。

记得那是199211月初,你从北京站坐电车进城,在崇文门的街旁,金色的白果树一下子揪住了你的心。那一刻,所有的高楼大厦都变得暧昧起来,模糊的隐匿性使它们岩石的外壳顷刻脱落,你没有倾听群楼悲壮的交响曲,它们让位给金色的白果树,一群金色的小提琴手,是你终生难以忘怀的形象。那无言状的温柔融化在你的惊愕中,融入你的肢体、血液,她似乎没有给你明晰的意义,而是无名地感动,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一下涌入了沉睡的心灵。你可以忘记那座城中的一切,但她在坚硬的岩石群中的姿态,已刻入你心灵的账簿。多年以后,你满怀忏卑地想起她,那是你一生中惟一一次欠帐的旅行。

你的目光似袋鼠一样在城市的岩石间跳来跳去,有时,你的手指快要摸到风化的鸽子窝,你知道现在的家鸽是岩鸽的变异,你曾不解鸽子为什么不落在树枝上,原来它们的老祖先岩鸽就在岩石的洞穴中生活,鸽子太适合于在城市飞翔了,城市就是新生的岩石群。赞美的目光并不是来自知识,在岩石理所当然的强烈措词中,你仍能感到裂缝的存在,还有关不死的窗、门、手、思想,视线随着鸽群在岩石上空盘旋、飞升。詹姆斯·乔伊斯说,这是双音节的歌唱,这是数学、几何学、生态学派生出来的绝妙的合唱。鸽哨更被达尔文称之为中国人的独创,它感化着岩石,汇集着观察者,散步者的目光。岩石在风化、变形、移位,你白天看到的楼群夜晚向西移动,你揉揉眼睛,楼群在夜叉的巫术中飘升。这是感觉的力量、超自然力在唤醒你石头的心。钻孔——在岩石上钻孔,原始人就是这样进入了早期的文明和生存空间,钻孔曾是人类进步的一项最伟大的发明。今夜,你在岩石上重操先人们的旧业,在群楼林立的岩石地貌上打磨、钻孔,用光、手指、舌头、心灵,你坚信只要有风吹透、雨水滴穿这岩石,新的生命就会诞生。

这时,你看到每一个家庭都亮起了灯,你说灯是岩石的心脏,它们跳动似眼睛,它们熄灭潜入梦。灯即是爱迪生的最大谎言,也是人群盲目追随内心匮乏的具体反映,是被忽略的灵魂忍不住舞蹈的一个瞬间,并开拓一小片空间,它们是我们外化的盲眼看得见的梦。而在大白天,你只能看见岩石黑暗的洞孔,它们比夜晚还要黑几十倍。窗门都成了盲目的瞳孔,在日光中不知所措。你遐想这新岩石地貌上的石窟会不会蕴育出艺术,像龙门、大足、云岗乃至敦煌,但生活告诉你这决不可能。在集体的居住区里,他们的思想单独地发愣,即使是统一频道的电视新闻和股市行情,也不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,思想的寒冷、孤立使他们居住的壁室黯淡无光。因为白天,灯(所有的幻想者)是个瞎子。

其实灯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福祉、光明,其实灯并不实用,灯从来就没有照亮过谁,因为有灵性的事物、动物自身会发光。灯是对日月星辰的模仿,灯是复制品,灯也是各大城市繁荣的面具,有时它过于炫耀自身的伟大了。但在我的敌意中,灯也会温柔起来,它硬而脆弱的品质,几乎复写了我们的生命。但令你反感的是开关、插头,控制与被控制,跳闸,短路,我们所依赖的光明是这样不可靠。

岩石的表面开始亮起来,内部的黑暗更适于我们居住。当你收回舌头、手指、游思,你就是自我的一俱标本,你想说在岩石中,你是一块活化石,内心再一次被硬朗的风景触痛了。也许,你的一生都在消化这片风景,可选择的景区越来越少,你真想大哭一场,但泪水对这片严峻的风景没用,泪水只能模糊你的眼睛。与风景作战,你想唐吉诃德就是这样。

 

1997.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