坠落或审判

森子

夏夜,闪电,雷鸣。审判意味着被审判。

我坐在圆桌旁,家庭和个人的位置上,梧桐和杨树已经不能为我遮风挡雨,暴露的灯光,像伸出门窗的舌头,在五米外停下。今夜,楼房和板条已不能构成对我的监护,今夜有音乐,我是自由的、充分的,如果说禁锢的话,是我自己禁锢了我自己。刚刚洗过头、洗过脚,身体和头脑轻了许多,许多重负已被冲走,如果雨天可以起飞,我会在云层上飞,迎着雷电的危险,并穿越它,即使坠落成尾翼和碎片又有什么不好?我以前说过:坠落吧,坠落。像空难事件一样坠落在人心的沙漠上,或许是唯一的幸存者,黑匣子。

那么就请来调查我吧,保险公司、情报局、安全部,并将它公布与世,就此也了清了我的债务。或者成为一个谜底,众说纷纭,以此养活一大批专家、学者;更有可能的是许多年之后,一个人写下一部小说或回忆录,我在文字里被彻底丑化、批判;但我是否要求得过高?空难只是一个梦,或者只压低在白日梦的限度。所有飞行过的人不是看不到危险,就是被危险选中。只是幻想飞翔的人,飞的安全,或在梦中及时醒来。而我太喜欢坠落了,至于飞翔只是一个假定的过去时的谎言罢了。或是一个人从云端上一脚将你踹下来,就是这样,无辜地坠落,没有动机和借口,只是坠落,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了。

正如雨是无辜的,无意中打湿了许多人的衣衫,在一阵阵报怨中,我又经历了湿漉漉的一天。湿漉漉的梦,湿漉漉的路,我一头跌进黑森林……第一个在树后闪身出现的人是但丁,他没戴后人编织的荆冠,他坠落到我的世界中,身无分文。维吉尔还没有出场,各种奇怪的景致和现象令他着迷,坠落吧,坠落到地狱中,故乡佛罗伦萨挥着鞭子,将他永久放逐。正是在路上坠落,正是在坠落的途中飞翔,因为贝亚特丽齐已飞上了天堂。第二个从白桦林中走出的是曼德尔施塔姆,这个黄金与竖琴的调音者坠下了楼房。他说:“黄金在天空舞蹈,命令我歌唱。”黄金即是雨(神),舞蹈即坠落(自然),我歌唱这坠落,我被命运舞蹈。我等待你(黄金)的降临,你降临了。那么舞蹈即黄金即坠落即雨即歌唱,歌唱的就是我。至此,审判成了被审判,命令者转变为被命令者,我即是黄金,我就是坠落。因此,命运也将曼德尔施塔姆赶到了危崖的边缘,流放构成了诗人的内在生活。沃罗涅日达和符拉迪沃斯托克(海参威)之路,即必然的、宿命的和不屈不挠的坠落之路,构成了具体、遥远的黄金的历程。而在今天,曼德尔施塔姆的声音无疑是诗人中最纯然的坠落之声,在人类心灵的沙漠和戈壁中久久回荡。

他歌唱这黄金,不为人理解;他舞蹈这黄金,必是寂寞的;他命令这坠落急速地降临,为了这一文明的秩序,我们不必再计较付出的代价。

轻轻在坠落或重重地坠落,谁来审判我?

 

1993. 4